劫後餘生20年：「我不是英雄」—— 專訪嚴楚碧

我只是一個普通人，我也會有很多的失落，不是面對所有的東西都很堅強。

「不好意思，剛才泊車來晚了。」說着手上一直搓動輪椅兩側的輪子，推門而進，動作利落，她便是嚴楚碧（Rabi）。停好輪椅後，Rabi從包裏掏出幾包馬來西亞的零食，筆者驚訝問到：「你自己去旅行？」Rabi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，她爽快回應：「是呀！旅行是我其中一個動力，讓我想快點自己照顧自己。」

一不信自己控制不了體重；二不信坐輪椅一定要依賴別人；三不信不能漂亮如昔。

——嚴楚碧Rabi

意料之外 下半生與輪椅為伴

將近20年前，Rabi剛從外國留學歸來，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，事業正值起步之際。一場嚴重車禍，Rabi被拋出車外，從此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。意外傷及脊椎， Rabi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，日漸消瘦；剩下的人生都要靠輪椅代步，生活缺乏運動使身型又胖得厲害，每次護士都要叮囑Rabi要控制體重，她回憶道：「當時聽見這些話，人會很煩躁。每次見面都說我胖了，就像我的肥變成了全城佳話似的。」女為悅己者容，為了保持身型，Rabi曾經與對面床的病友約定絕食減肥，最後害得二人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，無功而還。

出院後，Rabi常問身邊的朋友為什麼自己這麼胖，結論是坐輪椅的人一定比不坐輪椅的人要胖。聽見這樣的答案，Rabi自然不服氣，她隨即拋出幾個「不信」：「第一，不相信自己控制不了體重；第二，不相信坐輪椅一定要依賴別人，其實我們照樣能獨立；第三，不相信不能漂亮如昔，坐輪椅容易身形走樣，有些人便因此放棄打扮。你看現在我沒有問題，但過程中需要很多的努力。」Rabi略施粉黛，已是活脫得美人胚子，這便是她「死不放棄」的成果。談起這些往事，Rabi爽朗的笑聲不斷。回頭看當初的自己，或幼稚，或可愛，然而不管往日如何沈重，今天她都能今日都一笑置之。

苦中作樂 享受克服生活難關的愉悅

Rabi在生活上就是有份難得的倔強。受傷後有些日子，她坦言自己有點抗拒別人向她施予援手：「我會有點抗拒別人幫一些我自己能做到的事情，心裏想着只要給我一些時間，我也不是這麼『廢』的。」為爭一口氣，吃苦是少不了的。Rabi也享受克服每個小難關的成就感：「我尤其想嘗試，會爭取機會看自己做不做得到，例如開關門等的簡單動作，成功完成會十分興奮，不成功的話就再想想方法。」 Rabi熱愛旅行，絕不會讓輪椅成為阻礙。從怎麼收拾行李開始，如何把行李從車上卸下，一些我們看似輕而易舉的事，對輪椅上的Rabi而言，可能都是一項挑戰，然而現在的她應付起來也從容自如，靠的還是她那份異於常人的堅持。

超人也有需要幫忙的時候，然而Rabi說旁人難真正明白他們的需要，因此，溝通十分關鍵。以推輪椅為例，Rabi分享道：「有些朋友推輪椅像推購物車，害我成天撞到路人，常常道歉。」她笑言：「有時候真的會有點生氣。」Rabi遇過不少主動幫忙的人，但她提醒幫忙不能只靠熱枕：「接受幫忙的人可以選被幫忙或不被幫。幫人的要聽那個人，而不是你單方面想，有些時候會幫倒忙，甚至是幫到有危險。」那什麼時候才需要幫忙呢？Rabi脫口而出：「斜路和下雨！一不小心真能像滑梯一樣滑下去，非常危險。」

殘疾人士重投職場困難重重

除了要習慣輪椅上的生活，Rabi的意外為家裏增添不少經濟開支，當手頭上的交通意外賠償金等津貼花得所剩無幾，Rabi意識到自己要重新投入職場工作，幫補家計。「我當時通過勞工處去找工作，十年前願意請傷殘人士的公司不多，大部分職位都是文員、接待員等，價錢只有＄3000-4000。」復康巴士服務有限，而且價錢並不相宜，相比舟車勞頓的上班成本，能拿到的工資實在少得可憐，入不敷支。

Rabi認為殘疾人士投入職場的一大阻力在工作環境，僱主可適當給予調整空間，不應用統一標準衡量健全和殘疾人士：「傷殘人士靠輪椅代步，但你非要他來上班不可，交通設施又配合不了，如此跟一個健全的人相比，你一定會覺得殘疾人士較為遜色，但其實你給一個適合他的工作環境，才是公平的。如果明知道對方四肢行動不便還要他在街上派傳單，自然難以勝任。」

意外前，Rabi的工作是design consultant，專門幫客戶公司設計品牌，讓他們在激烈競爭中打敗其他產品，突圍而出。「那時候就很喜歡去超市，看到自己設計的產品會很滿足。」受傷後逛超市看見自己的作品仍在貨架上，也會覺得安慰；隨時間過去，貨品一批接一批上架， Rabi的設計終究會比新浪蓋過，她卻開玩笑說：「有時候看見別人的作品沒有自己的優秀，心裏還可以沾沾自喜一下。」說着眉毛一樣，裝出看見新秀不屑一顧的樣子，卻又忍俊不禁，十分活潑。

受傷後，Rabi的工作能力大不如前，原來2-3小時可以完成的工作，現在需要4個小時或以上的時間，她說：「畢竟坐着工作很幸苦，手沒有以前那麼靈活，有些步驟真的趕不上以前的速度，是慢還很累。」偶爾舊同事來探望Rabi，會談談行情、公司近況，為她的生活添了幾分朝氣，「感覺這些事情還沒有淡出自己的生活」，但難免也有神傷之時，悲從中來：「有時候得悉同事換了一間更好的公司或是誰升職了，心裏多少有些失落。感慨自己已經失去事業，如果沒有那場意外，說不定升職的是自己。」當看見別人一直前進，自己膝下兩個輪子追不上別人的腳步，不免情緒低落。

其實我也不是這麼「廢」。

學車沖破輪椅束縛

輪椅上的生活絕對談不上自由，Rabi要突破這個關卡：「我選擇去學車。」雖然學車有固定的路線，談不上驅車馳騁，也是一種無拘無束。更重要的是，學車讓Rabi重新回到熟悉的街道。這麼多年過去了，Rabi談起當時學車的時候依舊興奮難耐：「學車要經常上街，整個人十分興奮。有時覺得上課兩個小時過得太快，想學多一會便加錢補課，連教練都說我其實可以去考了，但我只是想在街上多待一會兒。」

Rabi這些年來一直堅持用手動輪椅，單純為了驅車的樂趣。Rabi道：「香港目前的交通運輸條例規定車位不能改裝，即使我們駕駛也要坐在正常的司機座，但在美國、歐洲、日本，已經有將司機位拆去的車，好讓電動輪椅從車尾上車，直接停在司機位，但無奈這些在香港尚未合法。」

重拾運動 屢敗屢戰

小時候，Rabi是游泳健將，跳水和泳式都難不倒她。她笑言自己以前皮膚黝黑：「別人經常以為我是越南來的。」意外後，Rabi也不忍心放棄游泳，只可惜香港游泳池的殘疾設施配套有待改善。礙於受傷後的肌肉不像以前那麼靈活，撥水不能單靠手指併攏，要帶上蛙手，Rabi坦言現在學游泳即使花了很大力氣還是原地踏步，讓她卻步。「因為脊椎受損的人脊椎會不受控制地抽筋，現在游不了蝶式，一個人也浮不了。」重拾游泳觸礁，Rabi也嘗試過其他運動。「後來我也玩過一會兒乒乓球，但不大吸引不得了我，而且教練見你不是想入港隊，也會淘汰你，所以也沒再繼續了。」她搖搖頭道。

提倡男女殘廁 實現平等共融

輪椅上的生活一直被貼上弱者標籤，給予人一種要被人照顧的形象，照顧的那個就會覺得很偉大，或者很厲害。Rabi不否認這種心理，她以過來人的身份娓娓道來:「平等參與很重要，不是要你們同情尊重這麼簡單。其實每個人都有不足，不是殘疾人士就是低人一等，健全人士也有很多缺點，都是一樣的，大家都有看到和看不到的情況。」

不管是商場還是寫字樓，都有傷殘廁所，可惜衛生和管理情況並不盡如人意。Rabi指，香港盡量提供無障礙設施，可惜公民教育堪憂。當廁所大排長龍或是維修的時候，不少人便會想起旁邊的殘廁。殘廁不分男女，來者不拒，衛生環境缺乏打理。Rabi是喜歡打扮的女生，她坦言要在這樣的環境如廁確實  「比較委屈」。她皺皺眉頭，道：「上廁所時，我的袋不知道能放在哪裏，有時候只能放在水龍頭附近，有時候甚至放在水龍頭上，要碰上按壓式的水龍頭，那真的是開着水龍頭去廁所。」Rabi說起都覺得狼狽不堪，若碰着日久失修的殘廁門鎖，更不知如何是好。

多年的輪椅生活讓Rabi決心有所改變，提高殘疾人士的地位。 「其實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定位並不清晰。」 Rabi提倡建立男女殘廁，她了解在社會上推行也需要不少資源，於是她便從路向四肢傷殘人士協會中心做起。中心的殘廁寬敞明亮，特別採用厚身輕巧的側板和自動趟門，乾淨整潔。Rabi摀嘴笑說：「雖然有分男女，但我們這裏都是自己人，無所謂的。」

千萬不要覺得這次的意外就把你的人生「搞掂」了。坐了輪椅後，你還是一個人這樣生活，一樣要面對很多的難題，意外不是一次包單，以後就會幸福快樂，那是沒有的事。

殘酷警戒反學會接受人生

生活開始漸漸回歸原來的軌道，不經不覺已快將踏入第20個年頭。在自己最可貴的年華裏經歷劫後餘生，要重新站起來十分不容易。Rabi一度覺得自己是家庭的包袱，甚至動過輕生的念頭，苦海中浮浮沉沉，直到一個契機讓她對這場意外和往後的人生豁然開朗。「大概在我受傷後的第5年，一個坐輪椅的男生曾跟我說過：千萬不要覺得這次的意外就把你的人生『搞掂』了。我們坐了輪椅後，你還是一個人這樣生活，一樣要面對很多的難題，意外不是一次包單，以後就會幸福快樂，那是沒有的事。」這番話並非什麼心靈雞湯，Rabi聽着如轟然雷響，為之一震。

叫Rabi始料不及是，後來Rabi的父母因為癌症在短時間內相繼離開，她感概道：「原來生命會到連一個人想留在身邊看着我們都不允許的地步，那份感覺很強烈，自此我也下定決心要好好生活。」幸而這些年來Rabi都過得比較獨立，面對母親的病，Rabi坦然道：「原來我有資格照顧媽媽，加上我在醫院有一個資深病人的經歷，從沒想到作為女兒可以這樣倒過來體會母親接受治療所面對的痛苦，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有能力陪伴她。」在父母的喪禮上，親戚紛紛前來問候，她說：「那一刻我沒有什麼不開心，我反而覺得我是在一個最悲劇的角色裏面，更要開心起來，繼續過活。」

一路從低谷走來，Rabi的經歷得到許多嘉許，讚頌她是生命鬥士等。面對這些頭銜，她輕描淡寫的一帶而過，說道：「我不是英雄，我也會有很多的失落，不是面對所有的東西都很堅強。我要承認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，也有機會做不到。」